【霹雳·莲袭】长明火（1-7，全文完）

叶清眉

全文1.5W，字数限制只好一章一章发了orz

CP：一步莲华X袭灭天来

章一

早课的时候，袭灭天来又看见了那个人。

一袭洁白的袈裟，一头纯白长发，坐在大日殿的角落里，即使在清圣庄严的古寺僧众之中，也是不可能泯然众人的明亮干净，手持一卷佛经，虔诚地聆听尊者的教诲。

那背影他很是熟悉，市井街巷，酒肆茶坊，山道林间，他都曾与他擦肩——白发极为罕见，只肖一面便足以惹眼，然而袭灭天来搜寻记忆，却记不起他的面目。纵使袭灭天来对身外人世都不甚关心，那一抹白色蔓延进了所居佛寺的一角，才觉出现得未免过于频繁。

“喂，寺里最近有新来的吗？”他问旁边小沙弥，小沙弥正打着瞌睡，被他惊醒后诡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会开口询问感到很诧异，然后摇了摇头。

“那，你认识那个人么？”

小沙弥顺着他指的方向说：“那不是虚净师兄吗。”

“我是说他后面，白头发的那个。”

小沙弥瞪大了眼睛：“他后面没有白头发的人啊？”

似乎有所感应，那个白衣听众转过身来，目光远远的投过来，对他似是浅浅一笑，又转回身去，袭灭天来心下兀自惊疑，一霎风雪入耳，表面却不动声色，只对沙弥说：“哦……不是，我睡迷糊了，看差了。”

小沙弥轻笑一声，却也不怎么恼他，歪了脑袋继续打盹去了。

袭灭天来抬起手摸了摸额间的反向梵字与脸上天生的黥落异纹，冷笑了一声，又是一个异于常人之处么？

他觉得烦躁，想出去透口气。堂上方丈还在讲四十二章经，经文袭灭天来早就背熟了，自觉听不听不是很要紧，便寻了空，溜出去了。

今年的冬天来得比晚年更晚一些，初冬时节，即使是细雪也下得疏疏落落。院子里早上方打扫过，还能瞧见一点顽强的绿色。袭灭天来降生在年年见雪的北方，出生的时候是个大雪夜，生母怀他的时候，算命先生说此子命带不祥，会为身边之人带来灾祸，果不其然双胞胎兄长于出生那日暴毙，生母也难产大出血而亡，降生的草屋无端在严冬之中起了大火，冰雪不灭，烧了一天一夜，直把将他的家烧成一片废墟。

父亲连名字也没有给他起，就将他被遗弃到了涌泉寺门口。

故而袭灭天来自小便厌恶白色，也不喜欢雪天，人间从来混沌，何必用这一片无垠的白色来掩盖黑暗与丑恶的真实呢？

袭灭天来之名，乃是涌泉寺慧明住持所赐。慧明大师以慈悲为怀，自然不会冬夜弃婴见死不救，额上的反向佛印证明这个孩童前世与佛门纠葛不浅，今生命定进入清净圣地修行，偿还一身罪孽，便为他拟名袭灭天来，收作俗家弟子，每日随着门内僧众一起洒扫习武，怕他入私塾读书因为容貌上的异状再受欺侮，还为他请单独请了位先生到庙里教他读书习字。只有一点——二十岁之前，不得离开涌泉寺方圆三百里，二十岁之后，去留随意。

袭灭天来天资聪慧，对佛门经典和武学领悟力极高，却性格孤僻叛逆，少言寡语，全然不似佛门弟子的平和心性。但自从幼年便寄人篱下，再不屑佛门清规戒律，对师长同门不敢有所不敬，做些胡闹破戒的事，也尽量避开同门耳目。三千灰黑烦恼丝留过了肩，是告诉众人他心向凡尘，想着今后哪一日离开此地。

可是离开了这里，他又能去哪里呢。

初冬的风到底还是冷的，袭灭天来早在后院的菩提树下埋了坛好酒，趁着大家还在参经听禅，真好挖出来温一壶，却见那树下早等着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你不好好听禅，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那是那个人第一次对他开口，语气中却无责备之意。

袭灭天来远远地停下，眉间一皱，不悦道：“为什么跟着我？”

“只有你能看见我，”那人主动上前，衣袖摆动间飘来一缕莲华香气，“我不跟着你，又能跟着谁呢？”

袭灭天来的脸上表情僵了一僵，许是被话带出了心事，竟然也没有拒绝那个人靠近。

白衣男子仍是温润平和的嗓音：“你知道我不是人类，却不怕我？”

“我自小就与别人不同，能看到常人所不能见之物，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见那人走得进了，他才看清楚对方面貌，“你……你的脸……”

面前的人一身清圣气息，与他一般无二的五官，只没有那些鲸落异纹，出落得俊秀儒雅，此般相对，如临水相照，却比他更像一位庄重慈悲的佛者。

白衣男子见他盯着自己的面容，开口问道：“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袭灭天来又是一惊：“你……不知道自己与我长得一模一样么？”

“我生于莲华天池，是众生心念所执所蜕化。你执着为何，我形貌便为何，若是别人见我，又会不一样的面目。你见我与你相同，那说明，你心中所执——”他伸出手，指尖点在袭灭天来的心口，“——正是你自己。”

袭灭天来闻之一颤，袖中的手不觉攥紧，眼前人笑若春风十里，如若拥有实体，应该不受世俗冷眼，不被亲友离弃——如若他生成这个面貌，该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吧。可——他的出现，当真就是自己所执的映射吗？自己真的期望，成为眼前人的模样吗？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白衣男子浅浅一笑，“我既是你的执着，该请你为我起一个名字。”

“你方才说，你生于莲华天池？”袭灭天来眼神数变，记忆中仿佛有惊涛排浪，极目搜寻却空空如也，只喃喃念着，“莲华、莲华……”

一步莲华。

他望着眼前人平静安然的神情，忽然就想到了这四个字。

“一步莲华，这就是你的名字。”

叶清眉

章二

菩提树下一杯酒两人饮，袭灭天来没有过佛门之外的朋友，一步莲华是第一个能听他说话又不用担心被取笑的人。袭灭功体属火，执杯于掌中一热，酒便温好了。一步莲华虽生自清净之地，却算不得佛门中人，不受清规戒律所限，言语往来间倒也忘了自己出来本是要拉他回去听禅的。
后来袭灭天来才知道，一步莲华喝不得太多酒。酒肉于他皆是浊气，小酌虽是无妨，多沾会害了性命。故而当日他也算舍命陪君子，袭灭天来却早习惯借酒浇愁，他于世间无亲无友，出生时受尽世人冷眼，涌泉寺中人待他不刻薄，却也不算亲厚。只是慧明大师对他有恩，他前半生都在这一方山林古寺之中，反而像是另外一种禁锢。
大部分时间一步莲华安静听着袭灭天来的浮生际遇，闭目沉思着什么，听到此处，便说了句：“你命带佛缘，又有慧根，何不借此机缘皈依向佛？”他倚着菩提树，酒力上脸宛如桃夭，说了一句偈语，“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这彼岸我不需要。”袭灭天来又饮下一口，血液仿佛因为烈酒而烧灼，“我不喜拘束，不愿清苦，虽对佛门经典过目不忘，却未曾领悟佛法。佛祖有知，也不会想要我这般偏执的人。”
一步莲华还欲再辩：“佛渡众生，你亦众生……”
“够了！”袭灭天来双眉一蹙，直接打断他，心火烧得莫名，佛门与他分明无怨有恩，这一腔叛逆不知所起，耳边仿佛响起源源不绝的诵经与木鱼声，让袭灭天来又烦躁起来，“不要试图说服我了，我就是天生不喜欢佛门。”
手背突然被冰凉的触感包裹，是一步莲华的手掌覆上，袭灭天来本是极其厌恶与陌生人发生联系，话都懒怠说一句，遑论是肢体接触，一步莲华过于主动的举动却得让袭灭天来的情绪不及反应，只怔怔地看着被握住的那只手。
一步莲华善解人意地换了个话题：“若能离开此地，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我不信天地之间无我容身之处。”他转过头去看一步莲华，“你不生气么？”
一步莲华知道他指得是方才言语冲撞之事，再怎么投缘，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说话还是太失礼了。他只是淡然笑着摇摇头，他不是僧人，却相信因果，袭灭天来这般深谙佛理又排斥佛门，必然是与佛门有过一段因果，袭灭天来看着他满怀慈悲的眼睛，忽然就没了脾气。
“我看你倒比我更适合皈依佛门。”
“我是你的执着，与你所求殊途同归，你不向佛，我怎会一人遁入空门？”
这话并无什么不对，袭灭天来从未与人这般交心，一时听来竟然有几分缱绻。他自嘲地笑了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此后袭灭天来在寺中几乎一切活动——参经听禅，习武读书，但凡是不需实体便能参与的，一步莲华会一并参加。一步莲华做事虔诚认真、心无旁骛，比之袭灭天来更喜欢钻研佛家经典，若不是灵体无法做洒扫挑水一类的体力活，一步莲华的日常活动与寺内僧侣根本一般无二。
袭灭天来反而生出几分不自在。一步莲华修行时并不会多看他的一眼，然而袭灭天来的视线却控制不住地往他那边看过去，虽说该藏的酒该吃的肉还是照做不误，参禅听经习武却比往常积极得多。
“你这样能修出实体吗？”袭灭天来问他。如若是一般灵体，总要找个堪用的肉躯附身，可一步莲华显然没有这个意思。
“也许能，也许不能。”一步莲华一副但听天命的态度。
“没有实体，很多事情你都做不了啊？做什么事都只有一个人能看见，不会很无聊吗？”
一步莲华饮下一口茶，仍然是万古不变的淡然神色：“有你能看见，何妨呢。”
如同镜像双生的人有着极高的涵养与话术，几乎每一场对话都会在若有似无的暧昧中结束，袭灭天来常常想要试探他的来历，自己却不自觉地跌入对方的言语陷阱里。一步莲华的动作与碰触只有袭灭天来能够感知，也只喝袭灭天来杯中茶、碗中酒，一时间他自己也难以分辨，自己到底希不希望他拥有实体。

若袭灭天来出了寺门，一步莲华从不跟着，或者飘到藏经阁里看书，或者去其他什么地方观光，他说你去的地方浊气都很重，我不凑这个热闹了。
袭灭天来想过去，一步莲华看上去玲珑剔透，该是喜欢山清水秀云烟缥缈的地方，他却是留恋滚滚红尘处处烟火，市井酒肆若都是浊气，天下又有哪里是他与一步莲华可以同去的？只剩下古庙了吧……袭灭天来想，自己若真有一天离开这个地方，一步莲华还能跟来吗？
可那又如何呢，自己本就是孑然而来，合该孑然而去。一步莲华也是，他既只有一人能见，也早该习惯了寂寞。
然而他曾经笃信且无所畏惧的事情，似乎因为一步莲华的出现而有了动摇。
一步莲华参禅时爱闭着一双眼，眉宇间似有千秋烟波，像是佛不忍见众生悲苦的神情。看向袭灭天来的时候却会睁开双眸，琉璃般剔透的颜色里，让袭灭天来有种只有他一人曾被一步莲华注视着的错觉。

叶清眉

章三

腊月初七，霜风凄冷，大雪纷纷，青云山涌泉寺住持慧明大师携两个大弟子云游而去，住持之位交其师弟慧真大师暂代。
袭灭天来留在寺内独自练功，他对参经听禅虽然兴趣缺缺，对习武练功倒一向勤勉。因着武学根基生来与常人不同，又是俗家弟子，佛门武功都是慧明大师单独教授提点，师尊一离开，他练功的兴致又减去三分。
涌泉寺的武学心法他都早已熟透，而以此为基础自创的七邪荼黎武功却始终难有进益，寻常佛门武功讲究以柔克刚，七邪荼黎却是刚烈迅猛不留余地，真与袭灭天来的火性功体与脾性相配。但冰天雪地克制他的火属功体，他又受约定所缚不能离开此地……袭灭天来一时心事郁结，打拳便有些心不在焉。
武者的机敏到底还在，察觉身后一道掌风劈来的时候，他运掌相挡，却是迟了一刻，虽然抵去了大部分掌力，还是虎口微痛。
“我只发了三成力，你分心了，袭灭天来。”
他一回眼，一步莲华立于雪地之中，寒风阵阵，他仍只着一件白色袈裟，几乎与雪同色，一双眼如明镜般透彻。一步莲华的容貌生得本是极其秀美，此刻右手掌劲未消，周身却无丝毫杀气，虽然表情仍是惯常的平静和煦，却平添了一份坚定凌厉。
袭灭天来仍陷在方才“偷袭”招式的惊讶之中，说，你武功竟然这么好？
“我生自于你，你会，我怎么不会？”
可一步莲华招式分明与他不同，纵然他天生武骨，短短时间内无师自通到臻入化境，也太快了一点，如若一步莲华拥有实体，其功力早就远在师尊之上了。
仿佛洞察了他的疑问，一步莲华说道：“你以为我日日观寺中弟子习武操练，研习佛家武学秘籍，是为了什么？”
一步莲华的七佛灭罪武学源自佛教经典，需对彻悟佛理方可领悟其中精要。一步莲华比他专注，比他纯粹，比他虔诚，即使与他根基相同，又有莲华天池的天然圣气加持，能在武学上更有突破也是应当。
“过于依赖一种功体并非上策，何况你功体属火，冬日里容易被气候相克。既然你是双极之体，完全可以再修习另一部武功。”
察觉他话中之意，袭灭天来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一步莲华广袖一挥，雪地中的枯枝应声而起，腾跃上手。
“正好慧明大师云游去了，换我指导你修习七佛灭罪，如何？”
袭灭天来自然毫无理由拒绝，只是问，你为何待我这么好？又问，你到底是谁？
陪他喝酒陪他说话还要教他武功，这算不得好的话，世界上就没有好人了。自打入了师门，他也只遇到两个算得上对他好的人。师兄弟与他不熟，有时候看他武学进步，还会埋怨慧明偏心，虽然出家人不兴勾心斗角兄弟阋墙那一套，但是人则免不了贪嗔之念，所以真正算得上待他好的人，只有慧明住持和一步莲华，一个是救命之恩，一个是同生之情。
他听不进佛理，却记得涌泉寺名的典故，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因为没遇到过几个真正待他好的人，一点好，他便能记一辈子。
一步莲华从容不迫：“我是谁，一开始就告诉了你，我虽非出家人，可也不爱打诳语。你可以这么理解——我待你好，也是因为你自己。”他顿了顿：“何况我不是白教你，你要学我的武功，必须答应我两个要求。第一，未经我许可，非到危急，不可显露这套武学。第二……”
一步莲华目光闪出一丝狡黠：“放下你对雪的偏见，陪我去西峰赏雪。”

西峰离涌泉寺不远，那里有处梅花庄园，一片纯白中开得一树明艳，梅花映雪，相得益彰。袭灭天来换了黑色的常服，引来旁人侧目——一个人来赏梅的确实不多见，何况还是个面带异纹的人，不过仔细看过去看来，这张脸也是英俊逼人。
袭灭天来对他人反应恍若未见，他只注意着旁边的一步莲华，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影并肩走过园林小道，大雪初歇，枝条上的细雪抖落在肩头，又从衣袍上落下一地莹白。
其实这么看着……也还挺可爱的。他不喜欢雪，是因为太早看透世间污浊，根本不信有真正纯净之物。后来他想，或许这只是他没有遇到罢了。
就像他原来不想亲近人，只是因为没有遇到好的人而已。
周围有梅花暗香浮动，然而大约是一步莲华和他挨得近，莲花香气竟然没有被盖过去。如果一步莲华是个女子，他会觉得他们在幽会——时节已冷，梅庄的游客不是很多，但沿途所见，多是结伴而来的情侣。在一树红艳下低眉耳语，想来是在说什么体己情话。他不禁去想如果一步莲华说情话会是个什么样子。这个人向来温文尔雅善解人意，面对自己这般性格阴冷暴躁的人，也从来不愠不火。
那么会说话的人，说情话一定更令人心折。
“你不向佛，我怎会一人遁入空门？”
“有你能看见，何妨呢。”
“我待你好，就是因为你。”
袭灭天来想起他说过的那些话，心跳忽而剧烈起来，一步莲华若拥有实体，是不是也会对别人这样说话？是不是待别人也一如待他？自己于他到底是众生一员，还是独一无二的特别？他不禁转过头看一步莲华，却正巧与他的视线相接，那一双眉眼在冬日里仍如三月骄阳，只是澄澈如常。
一步莲华说，虽然来这里是应我之请，也不用表现得这么心不在焉吧，在想什么？
没有心不在焉，梅花很好，你也很好，袭灭天来话到嘴边却失了力气，只能拙劣地转换话题，我……我是看你衣衫单薄，想你这样会不会冷。
习武之人自有内功抵御寒气，本来就不需借助衣物抵御严寒，他功体属火，不可能不知这个道理。袭灭天来说出口方才后悔，这谎扯得全无水平。
一步莲华转回视线，仍是笑得柔和好看，却说，我倒是想要你为我添置新衣，可我并无实体，难承盛情啊。
袭灭天来一时心惊，几乎要脱口而出，你可是知道了？
然而他期望的是什么答案？如果知道，这是明摆着的拒绝，如果不知道，他们还可若无其事的继续相处。一步莲华每句话都好像语带双关，又好像没有，他终究没有开口。他有些气自己半生孤傲，却在关键的时候患得患失。
还是先把七佛灭罪学会吧……也许将来，有更适合他剖白心意的时刻。
可总觉得，让一步莲华教他武功，分明就更容易让自己分心啊。

叶清眉

章四

太平之世，百姓习武，或者强身健体，或者用以自保。而如涌泉寺这样的信徒众多香火旺盛的寺院，自然还有庇护一方安宁的责任。
入夏之时，袭灭天来已经练成了七佛灭罪武学中的莲华圣功与莲华圣印，七邪荼黎也到了最适合继续修炼的时节。涌泉寺所在的灵华山脚下的城镇来了一批流寇，各个都持有兵器斧钺，在另一边的山头安营扎寨，打劫过路的行人。前些年边关战事频发，官兵不足，便用秋后未圈朱的极犯去充，如今边关稍定，那些罪业未销的极犯成群结队地逃了出来，仗势欺人无恶不作。这些事本该由官兵处理，不想那流寇恶首似是精通风水不熟，选了个易守难攻的地势，入口排了阵法，官府之中无人能解，只能派人往涌泉寺求援。
涌泉寺的武僧皆习有武学阵法，面对这样的成群结队的流寇，都是同修师兄弟一起前去。袭灭向来习惯独来独往，也不是涌泉寺的正式弟子，无法和众师兄弟配合，因而集体出战的事暂时轮不到他——但这并不妨碍他偷偷跟去，在那小镇的客栈里静观其变。
七佛灭罪武功招式与内功接属水，功体与心性相互影响，袭灭天来比原来要沉得住气一些，耐着性子等到一步莲华跟着他的师兄们去了一遭再回来——别人看不见一步莲华，他只是去纯粹观战和探路的。
“战绩如何？”
“铩羽而归。”
“我该怎么做？”
一步莲华绘下路观图，拟好了计策。那流寇在营寨前摆的，乃是借助的是山地风水的金雷之阵，只是那阵非要一个人独闯才可以破，涌泉寺的那些武僧自然进不去，袭灭天来的火性功体刚好与那处地气相克，要破阵不难。
“今晚你就一个人去，小心不要让人发现行迹，下午有人方去过一回，晚上正是那些人得意忘形时候。敌众我寡，只可智取，切记。”
那窝流寇充过军队，要袭灭天来一人前去，无异于孤身闯军营，纵然是武功盖世的高手，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何况他两部武学都没有修炼至最高层。
一步莲华显然有自己的打算，他虽想不出此去若遇危险能有什么脱身之策，人却知自己到哪怕是代他去死也是愿意，故而一步莲华要他只身前往，袭灭天来竟是问也不问就照做了。

袭灭天来换了一袭黑色斗篷，从山路小道而上，身手矫捷地闪过了逡巡的小兵，直向流寇老巢。营寨中人还在喝庆功酒，他迅速破了金雷之阵，往营寨四处放了好几把火。袭灭天来的天魔火本为武功招式，有佛门内功加催，火势如排山倒海，水土难灭，见缝插针地涌了进去，山腰上顿时浓烟滚滚。火光犹如冲天之炬，瞬间把夜色染得诡谲。
远处鼓楼打起了三更响，声声催人，夹杂了营寨中人的慌乱奔走和惨叫，袭灭天来冷笑一声，凉薄而决绝。
晚风呼啸，带来漫天烟灰。他想起降生的那个大雪夜，一把火烧尽了自己的家，算命先生与他的判词或许根本没有错，他身怀天生异能，年幼时难以控制，才会一出生就害死亲人。却是他曾经最不屑的佛门心法，让他可以自如的控制这份力量，不再创造相同的悲剧。
袭灭天来从火光中转过身去，借着夜色掩映原路返回，逃至出口处，四面飞来的弓箭暗示他已暴露了行踪，他一扬，破神掌分别摧毁了前方和右方三路流矢，又侧身闪避了左方的暗算，侧后方的攻势他赌一把就可以——
却有一人忽而出现在他身后，数掌清扫了后一路所有的流寇，连带偷袭的一路流寇也重伤倒地，用的是袭灭天来熟悉的莲华圣功。
“背后交给我，你负责前面。”
流寇显然未料得敌方突然多出一人，武学根基竟是比袭灭天来还要深厚，一下军心大乱，纷纷作鸟兽散，袭灭天来惊喜之余，又想到一步莲华第一次现形，与他同时在场的竟是这么多无耻小人，不由得怒上心头，再催数掌，几道天魔火挡住逃兵去路，竟是将逃窜的流寇赶尽杀绝。
“我的功力只够我现身这一回，见好就收，不可恋战。”一步莲华提醒道。
袭灭天来哼了一声，知道他是不愿多造杀孽，便跟随一步莲华下山离开。

通天大火显然也引起了城镇居民的注意，见到烧起来的是那窝作恶多端的流寇的老巢，更多的居民涌向街道去欣赏那壮观的一幕，一霎街道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没有人注意换上常服的袭灭天来悄悄回了客栈，当然更没有人看见已经隐去实体的一步莲华。
“有人看见你的脸了吗？”
“没有。”袭灭天来上山时穿的黑色斗篷有很大的兜帽，遮去了脸上的纹彩，“不会有人知道这是我做的。”
流寇作恶无数，引来天火焚身，正是因果报应，故事的结局，一早就写好了。
他所使用的武学只有慧明大师熟悉，而待慧明大师云游归来，那些贼寇的尸体早被大火烧尽。
“最大的功臣被抹去了姓名，你可会不甘心？”
“无所谓。”他想的却是能与一步莲华并肩作战，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值得。
“你和以前不同了。”一步莲华温声说道，“我让你一个人去，也是希望你能借此接纳你自己。天生异能并非不祥，你因此救了千百人。”
袭灭天来耳根一红，相识日久，一步莲华始终没有放弃对他的引导与点化，却不知他最大的成就，便是让袭灭天来爱上他——从此佛理禅机，悲誓宏愿，纵然袭灭天来曾经毫无兴趣，也会为了他一意向前。
“倒是你，如果显形太消耗你修为，修成之前，就不要再现身了。我……我可以保护自己。”
“你很不希望别人发现我的存在吗？”一步莲华琥珀色双瞳专注地看着他，袭灭天来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尴尬地转过视线去。
一步莲华望着火光映红的天空，低声叹了一口气：“山上血腥之气过重，加上我现身一回，功力耗损过多，我先行一步，回莲华天池休养了。”
袭灭天来起身：“我陪你一起回去。”
一步莲华摇摇头：“外面人多，这时候出城回寺里，会引人起疑。”便一个人走了。
袭灭天来站在客栈的窗边，看着一步莲华的白衣穿过人群后隐没在夜色里，像是一抹水色流入墨色长河。不知道是有心或是无意，一步莲华从来没有在袭灭天来的房中留宿过。袭灭天来叹了口气，便独自在客栈又留了一夜。

叶清眉

章五

然而次日清晨，回归到涌泉寺的袭灭天来却并没有见到一步莲华。
他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莲华天池，藏经阁，后院，演武场，甚至去了一趟西峰梅庄，都没有看见他。过了一日，两日，三日，仍然音讯全无，他把房间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遍，也没有看见一步莲华的任何留书——这证明他根本没有回来过。
自相识以来，除非他在涌泉寺外夜不归宿，一步莲华算是与他日日相见，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过。
这年的夏天比以往更要炎热， 袭灭天来内心焦灼却更甚，一步莲华是受伤了？生气了？还是……还是他为了救自己的那次现身，让他消耗过度从此消失了？理智告诉他不会，然而一连三日的失踪还是让他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他想出去寻找，然而从何找起？
世界上除了他，再也没有人见过一步莲华——确切的说，是没有其他活着的人见过。
这种感受他不是第一次拥有，上一次是自己初来人世，便被亲人抛弃，天地空茫孤身无依，不知所来不知所往。一步莲华生自与他，消失后也仿若他生命的一部分被抽离。这早就不是他第一次察觉自己的感情，却是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自私，他总以为只有自己能看见便意味着独占所有，如果有更多的人能够看到一步莲华，他不至于这样孤立无援茫然无措。
然而焦灼无济于事，三天后他开始誊抄佛经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是师尊与一步莲华都曾交给他的方法——想到师尊，他猛然想起，今年冬天自己就年满二十岁了，正是和师尊的约定之期。过了这个冬天，要么他遁入空门，要么他离开远行。
二十岁，正是少年风华正茂的年纪，他遇见过慈悲智慧的授业恩师，有着远走高飞的凌云壮志，身怀足以武冠一方的武功绝技，心里藏着一个最深爱的人，可是这个人现在不在他的身边，他也不知道等他回来，自己能不能带他一起走。
他做了一些梦，只有很零碎的片段，他梦到自己在一个深渊拉着锁链，有看见自己的腰间渗出暗红的血液，而一个容貌酷似一步莲华朝他走过来，又消逝在漫天光华之中，他的喉咙暧昧不清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他疑心这是自己已经遗忘的前尘，一步莲华的出现并不如他所宣称的那么单纯，可梦境太过支离，他串联不起前因后果，也懒得去深究计较，不论前尘为何，他的感情根本不会有一丝一毫改变。

一步莲华在消失后的第七天归来。
他回来的时候无声无息，只是眉宇间多了很重的心事。袭灭天来在房门口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过度思念而出现的幻觉，一时拿不准自己该以什么情绪面对，只能机械地喊他的名字。
“一步莲华！” 袭灭天来眼角泛红，衬着那双血色双瞳更加疯狂而妖异，他想说你还敢回来，责备的话语到了嘴边却是凝滞，只能箍紧了那具只有他能看见的身躯，
“我感觉到这附近的火山地脉有异动，就过去看看。火山离这里有些远，没来得及告诉你。后来我又因为另一件事拜访了别处的一位老友。抱歉，让你担心了。” 一步莲华睁开眼睛看他，“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一步莲华。”袭灭天来又喊了一遍，仿佛没听到一步莲华的解释， “你知不知道，我——”
“好吧，看来你也有事要对我说。”一步莲华温和地打断他，眸色深不见底，“时间不多了，一件一件解决吧。”
时间不多了？袭灭天来一时不解其意，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说不出口吗？”一步莲华的笑声竟然有些无奈，环着袭灭天来的手紧了一紧，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可你的身体已经告诉我了。”
袭灭天来脸登时红透到耳根，想要挣脱这个自己主动献上的拥抱，却被一步莲华圈得更紧。
“那我也直接给答案。希望以后，你不会后悔。”
袭灭天来未及反应，莲华香气已落在了口鼻之间，连带送上潮湿的舌尖，去润湿袭灭天来干涩的银紫唇瓣，袭灭天来在震惊和狂喜之中几乎绷紧，脑海空白了一瞬才确定一步莲华真的是在吻他——他的吻果然是温凉而温柔，却连绵不断，从那唇中传过来的气息异乎寻常的熟悉，如同多年环绕在身边的守护，而他不禁热情又急切地回应回去。而一步莲华却适时地离开，去吻他额上的佛印和面上的纹彩，沿着脸部的轮廓摩挲过肌肤，贝齿轻巧地衔住了右耳的耳环。
天气炎热，袭灭天来的体温却随着爱抚越来越高，捏着一步莲华衣服的手松了松，几乎就要失控地纠缠起来，一步莲华却拦下他的欲拆解衣带的手，抵上他的额，让他看见自己瞳孔中跳动的火焰：“我非是不愿，只是不能。早在梅庄时我就与你说过，我无实体，又尚在修行关键之处，若此刻与你交欢，只怕得不偿失。我原本想要再过一段时日对你明言，现下……只能如此帮你。”
袭灭天来感到一步莲华捉住了他的身体最脆弱的尘柄，隔着衣衫拨弄起来。那只手与他的吻一般灵巧而柔软，带来灭顶的醉生梦死。而另一只手则探入单薄的长衫，在他身躯上游移。一步莲华到底还是自持的，言语中透着不可纵情的为难，手上却撩拨着袭灭天来压抑许久的欲望。袭灭天来心中在大笑，却被汹涌的热浪控制不住偎在一步莲华身上低低地呻吟起来，他便是这样如此矛盾的情欲，让他仿佛置身云端，又仿佛陷于深海。
那天晚上袭灭天来睡得香梦沉酣，而一步莲华便陪在他身旁枯坐了一夜，月明星稀，他指尖抚摸过袭灭天来的沉睡的眉眼，有看向窗外晴朗的星空，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袭灭天来，或许这一世，是我更执……”

叶清眉

章六

袭灭天来次日醒来的时候，周遭早已被清理干净，而莲华香气掩盖了一室旖旎的气息，他无奈一笑：“你不是还没有实体么，就不要把显形的宝贵机会浪费在这种事情上面了。”
“我都与你解释过原因了，你怎么还在计较？无法尽欢比较难受的分明是我啊。”一步莲华淡然一笑：“我看你的睡梦中的光景，昨夜与你未能做完的事，你在梦中也体验完了。”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正经地讲这种事情……袭灭天来尴尬地扶了一下额，顺手一脸绮梦的痕迹，却见一步莲华转而严肃道：“你的事处理完了，接下来是我的事。”
“你的事？”
“你可有怀疑过，我出现在你身边的真正原因？”
“你说你是我之执着所生，那时我最执于己，故而见你如见己……啊，不对……” 何以他心境数遍，而一步莲华容颜未改，又何以当日山道围阵之中，人人所见皆是莲华圣体？
“不错。我因执着而生”一步莲华说道，“只不过……非是生自于这一世的袭灭天来，而是上一世的莲华恶体——你在轮回之前，是我修行途中佛魔双分所化出的心魔恶念，他不甘被当做我之附属，因而逃入魔界。故而他虽生自佛门，却属于魔族，情感炽烈，爱恨极端，最后纵然回归我身，仍是留下了不灭的执念。”一步莲华闭上双目，“他于尘世间的最后一个执念，便是……再见我一面。”
一世轰烈悲欢被他说得清淡，袭灭天来听了略一蹙眉：“……是他爱上了你？”
一步莲华却摇头：“比那复杂得多。”他有意隐去当年恶体入世的滔天罪愆与佛魔之战的血色烽烟，包括自己牺牲性命所布下的诛魔之局，善恶双体之间的纠葛早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他不知恶体究竟爱更重还是恨更深，亦不知除恶务尽的自己，为何轮回中也甘愿放弃彼岸清净，而今前尘已尽，只余因果未销，他不愿袭灭天来多添忧虑。
袭灭天来想起梦中破碎的光景，那大概就是尽数不得的前世，只是仍有茫然未解：“你说当年双体合一，是恶体归于你身，为何转世之后，拥有实体的人却是我？”
“因果循环罢了。上一世你生自莲华，起名由我，这一世换我出自袭灭，命名由你。你因缘际会入涌泉寺久居，我才有机会借莲华天池重生，我虽无形体，却保留了前生的记忆。而你自生命伊始便是拥有崭新的独立人生。算起来，恶体的所有怨恨、不甘，皆是出自于我，这般安排，也是应该。”
袭灭天来垂眸，眼神明明灭灭，一步莲华一眼便洞彻，他最担心的是什么。
“我身历两世，一世一心向佛，一世身渡红尘。上一世我有过愧疚与怜悯，有过愤怒与不解，却不曾有过另一个自我所希冀的情感。然而今日一步莲华已是红尘中人，眼之所见，情之所钟，只有一个袭灭天来，就是眼前的你。”
仿若宣誓一般，他在银唇上郑重地落下一个吻，袭灭天来唇角勾起一丝笑意，神情顿时从犹疑转为镇定，只是听到现下，他尚不知，一步莲华要告诉他什么。
“这些事，与你前几日的离开有关吗？”
“对。身分双体毕竟是逆天之举。何况你我还……”一步莲华笑意相对，袭灭天来顿时会意， “你与我说过降生之时发生种种事迹，我便有所怀疑。加上对你武功属性的观察，你前生有术法名‘狱龙没午’，可操控黑龙蟠天，今生无此术法，却仍存稀薄龙气于灵识之内，这是你从前世带过来的唯一一件东西。”
袭灭天来想起那支离破碎的梦境，那深不见底的深渊断层，便是他修成狱龙没午的术法之处。
“此地的休眠火山，原是一条火龙蛰伏之地，火龙常年沉睡，却会与龙气互相感应，如果火龙苏醒，岩浆喷发，生灵涂炭。”似乎是想象到那个惨烈的图景，一步莲华疲惫地闭了闭眼，“所幸的是，提早发现了，解决之法也很简单，只要你离开这里，走出火龙的感应范围，火龙感应不到你，就会转而继续沉睡。”
只要他离开此地就好？这天劫未免也避得太过轻易，让袭灭天来隐隐有些不安：“那你呢？”
“这便是我离开多日的原因了。”一步莲华说道，“火龙苏醒之事我早有预感，龙气只有火性功体的人可能怀有，预先教你莲华圣功，也是试图以另一种武功功体压制你体内龙气。却不曾想到……天劫不止这一件。
“我去探看火山地脉，却意外察觉天象有异，便去拜访一位可以观想未来的老友，他告诉我，近日内会有惑星降世，虽然不知地点，但我想来不外乎此地附近……我要留下来击碎惑星。
“我的七佛灭罪最终式梵海神击，和你的七邪荼黎最终式阿兰圣印都有此威力，你无须为我担心。只是你已失却前世的记忆，这项重责，还是我替你担下吧。”
袭灭天来欲再说什么，却终究缄了口，重逢之后的别离总是分外让人心煎，一阵沉默之后他开口道：“你那位朋友住在哪里？我去他那里等你。”
一步莲华的眼神有一瞬闪烁：“他……住在天波浩渺，乃是昔日玄宗六弦之首•苍。你从此地往西一路直行，就可以到了。你告诉他是我让你过去，他该能领会我的安排。”
“好。”袭灭天来顺从得不可思议，凑过去在一步莲华的唇上重重地咬了一下，“但请你记住——我可以忍受等待，但不能原谅失去。”

袭灭天来次日便启程了，他与慧明大师约期将满，却终究没有等到年满二十岁的那一天便离开了涌泉寺，只能修书一封，托师弟转交。他于此地活了二十年，无牵无挂，不用带什么东西，不用什么人送行，没有人知晓他是一人烧尽流寇的少年英雄，也没有人知晓他是可能引来生灵涂炭的异能者。
唯有一步莲华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出视线，亦无人能看见一贯淡定从容的脸上泪意莹然，他抬起手摸了摸心口，灵体的心跳终归比常人微弱，而疼痛却清晰可辨，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执着是苦……
他又望向西方，轻声说，好友苍，你过世这么多年，我还拿你当挡箭牌，真是抱歉……希望阿来他知道真相后，不会因此恨我。

此去向西没有天波浩渺，只有江湖无边。

叶清眉

章七

七日之后。灵华山之巅
这是他第二次面临这样的灾难，心境却与上一次大不相同。
白衣灵者于最高峰处凛然而立，天空浓云密布，传来阵阵闷雷，是危机即将到来的预警。估算过去，还有三个时辰，惑星就会进入攻击范围，以他现在的修为，化出实体最多支撑一个时辰——历经佛魔之争与六道轮回，他的功力较之当年迎击惑星时相比已不足五成。当年他又能先以莲华圣功暂缓惑星之速，再以伤体强摧梵海神击都能尽全功，而今他纵然不伤不疲，也只有全力一击的功力，如若惑星过远，只怕攻击无效，而若惑星过近，他自己性命有危倒是其次，惑星碎片和烈焰极易殃及无辜，后果不堪设想。
他还斟酌着出手的时机，如同精密地倒数自己的生命，耳畔却传来不寻常的轰鸣。
怎么地脉又开始异动，是火龙又复苏了？一步莲华眼底生骇，难道——
“一步莲华，出家人不打诳语，而你，真的不擅长说谎。”
他回过身，正是袭灭天来去而复返，灰黑青丝飘然欲飞，周身的气流将黑色衣袍鼓荡而起，是体内龙气与火龙之力相互感应，一双血瞳冷厉，紧紧盯着立于山巅的白衣圣者。
“你若真有旧友在世，以你之性情，怎会数年以来从不拜访？你若真可单凭灵体使用梵海神击，当日现身为何不用，指点武学时为何不教？
“六弦之首早已数十年前绝迹江湖，他是否能观想未来我不得而知，但我确是知道一个可以预知天命的人，便是我的师尊——慧明大师。
“直到前几日，我才领悟他与我定下二十年之约的用意……此番天劫因我而起，自然，唯有我能化解。”
袭灭天来语声掷地，目光灼灼，慧明大师只能预知他二十岁以内将有天劫到来，却不知天劫落于何方、从何而来，要他不离开涌泉寺，本意非是要他挺身相抗，反而是想护他周全，岂料惑星与火龙之灾同时而来，而他已身不在寺中。
一步莲华抬眼望他，语带赞赏又声透悲凉：“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你告诉我前尘的哪一日。”袭灭天来行至他面前停下，“满身罪孽的恶体怎有可能得此契机重生为人又拥有实体？除非你主动放弃轮回。我因为前世罪愆，今世命带诅咒，除了身怀龙气，还命遭天劫。你入世的动机，恐怕也不仅是为完成恶体的心愿，也是要为我改动命格，我说的可有错？”
一步莲华阖目不言，算是默认，他鲜有被袭灭天来说到无言以对的时刻，而袭灭天来亦从未如此刻般透彻明白，他因何而生，又因何能立足于此，又背负过怎样的瀚海深情。
“前世你可以梵海神击击碎惑星，可今世你尚未修行出实体，纵然能够功成，如何全身而退？——你打算送走了我，牺牲全部的修为与性命去救这一方百姓，对不对？！”语至激动之处，袭灭天来一步上前，飞散的发丝擦过一步莲华的脸颊，炽热的气息几乎灼痛他的肌肤。
他并非天生慈悲心肠，也并无救世渡人宏愿，然而这世上有两个人他甘愿舍命相护，一为恩师，二为挚爱，偏生是这两个人，最不愿意受到伤害。
一步莲华复又睁开双目，神色转为镇定：“火龙之事我未有半分虚言，你若不走，火龙复苏，要让它重新沉睡就唯有……”
“唯有我死，对吗？”袭灭天来语声冷然，却是目光灼灼，“若我接下惑星，身死魂灭，火龙也不会复苏；而如果我见死不救，亦会死于火龙复苏带来的天灾。天道轮回，因果报应，这才是我原本已经被写好的命运，对吧，一步莲华？”
“没有人的命运生来就注定，你的因果在上一世就已经了结。”
袭灭天来望着眼前温和宁静白衣菩提，一步莲华为他先抗六道轮回，再承灭天之劫，到头来竟打算粉身碎骨换他半生平安。身出同源的两个人竟是一样固执，半分也不肯相让。
“我只问你，你若借我躯体，以我之肉身功力，加你之灵体修为，有几成把握能够生还？”
袭灭天来同时修有七邪荼黎与七佛灭罪，又与一步莲华出自同源，本来便是灵体最完美的容器。有了现成的肉身，一步莲华不仅能省去灵体现身的消耗，还平白多了一份能与天时地利相应的火性功体加成。
察觉袭灭天来话意，一步莲华脸色骤变：“袭灭天来，你要做什么！”
“龙气存于我灵识之中，只要我的灵识消失，地脉自然不动。而你刚好可以取而代之——”
“你……自创灵识无异于死！”一步莲华语声焦急，恍惚间想起上一世的佛魔之争，自己曾以此法重创过恶体，这一世，却换作袭灭天来舍命相代。
“谁说我会死了……不过是睡一觉做一梦，你舍得离开我，我可舍不得离开你。”袭灭天来却是对他一笑，全然不顾此举带来的性命之忧，“何况袭灭天来不惧一死，只求天劫同担。”
惑星已经进入视野，还有一个时辰便可进入攻击范围，他选在此刻归来，便是不容拒绝。
“一步莲华，我只要你答应我这一次。”他一个身形不稳撞入身前人的怀中，周身气浪渐平，飞扬的青丝也悉数归静，这是他灵识已然开始受创的征兆，“取代我的意识，击碎惑星——”
他合上双目，抬头向前，用最后的力气贴上一步莲华的唇瓣，声音化于晚风，却于摩挲间辗转敲落心头。
“然后，带我走。”

万千纠缠，舍命不渝，青山红尘，尽归此身。
宿命仿佛转回上一世终点，漫天光华之中，他走向袭灭天来，回溯、接纳并包容他的所有。
我曾说天意难违便奉其道，可为你我敢破天命。今生我不入佛门，非是不敬神佛，只是领受六尘，思量分别。我不能渡己，如何渡你。彼岸清净既然非你所向，那么生贪爱入罪林，我也可随即而去……
他说，袭灭天来，我答应你。

尾声

是年盛夏，灵华山有惑星划破长夜而来，不远处的休眠火山亦轰鸣不止，乌云密布的苍穹电转惊雷，似是灾劫预警。有高人现身于如来之巅，气运山河顶天立地，以盖世奇招一举击碎惑星，惑星碎片四散而落，宛如漫长暗河中开花的莲华焰火，照彻生生把灾难化了千古难得一见奇景。
有人曾在高人下山之际得以一窥高人真容，五官俊朗，额画佛印，面带异纹，这般特殊面容并不常见，正是涌泉寺慧明大师门下的年仅二十岁俗家弟子袭灭天来。涌泉寺因此名声大震，信徒众多，香火不绝，不少人不远千里而来想一睹这位救世的少年英雄的真颜，却被告知，袭灭天来早在天劫到来之前七日，就已辞别师门，长路独行，再未归来。
少年的英雄事迹悄然传出灵华山，据说有江湖人士曾偶遇过这位面相特异、喜穿黑衣的少年，只是坊间关于袭灭天来形象的描述却不尽相同，一说他不苟言笑，阴沉严肃，一说他温和知礼，慈悲大度；数个版本对比下来，性情竟是判若两人。

次年初冬，禅院之内菩提长青，莲华天池静谧如常，灵华山涌泉寺慧明大师云游归来，僧众交予他一封笺书，乃是袭灭天来离去那年亲笔所留。
身边的徒弟问起，师尊，师弟他去了哪里？
慧明大师合十微笑，去他真正的归处。
师弟无亲无故，是要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吗？
所谓归处，或许在前路景深，或许在身后一人。

江湖年深，天地无雪，声色如风。

-完-

叶清眉
2017-1-8

tengtawei

快捷神回复:

莹樱

当初在wb上就看过道友发的这篇文，那个时候刚好补完了双帽的剧，对这篇文的结局印象很深。当时看到文里一步莲华说自己是阿来的执着所以和阿来长得一样的时候突然很想笑，不带这么驴人的，不过后来阿来自己也看出来不对劲了。
尾声那里大概是可以理解为阿来和桃子合二为一了？如果真是这样过的话那就太好了。